对大部分人而言,家庭与性别认同是很与生俱来自然而然的事情,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起便与我们的生活无缝交织。我们中的许多人成长于充满无条件的爱与接纳的家庭中,并在这个过程中自然地接纳了自己的生理性别。但对Ty而言,这两个生存支柱并非唾手可得——他必须倾尽所有与之抗争,这些斗争定义了他的人生旅程,塑造了他的灵魂。
国际收养
Ty Tufts出生于中国江苏,出生时生理性别是女性。据他所知,他婴儿时期就被遗弃在当地的一家孤儿院。1979年至2015年期间,中国推行独生子女政策,导致一些家庭出于社会和经济价值的考虑,更偏好男孩,将健康的女婴遗弃在孤儿院。
在11个月大时,Ty的命运迎来了转机,通过加拿大非营利机构Open Arms to International Adoption,他遇到了他未来的母亲Andrea Tufts。在见到Ty之前,Andrea经历了两年的漫长等待,期间她接受了家访,并看到了即将成为她女儿的小女孩的照片。与 Andrea 一同申请领养中国儿童的还有另外六个家庭,他们都渴望实现为人父母的梦想。
Andrea对中国并不陌生,她曾在那里度过了一个夏天的教学生涯,并两次前往中国旅行。中国是她最喜欢的地方之一。经过多年的期盼,Andrea终于踏上前往中国的旅程,将Ty带回加拿大。其他几个家庭也加入了这次改变命运的旅程,他们都在此行中首次见到了自己领养的孩子。对于从未结婚或有过亲生孩子的Andrea而言,Ty就是她的全部。
Andrea和她的哥哥Colin居住在多伦多Danforth地区一栋小型的双层公寓里,各自拥有独立的单元。Ty回忆起自己的童年,那是一段充满爱、欢乐和冒险的时光。他和Andrea一起环游世界,足迹遍布阿拉斯加、加利福尼亚等地。他们会一起烘焙、看电影、划皮艇,还跟着收音机里的音乐跳舞——这些时光让他们的家充满了温馨。
Andrea从不避讳谈论Ty的领养经历。她甚至还带Ty回到过中国,去参观他曾经生活过的孤儿院。
尽管Ty对中国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已逐渐模糊,但他仍保留着自己的中文名“怀远”(Huaiyuan),并将其作为自己中间名的一部分,以此向自己的出身致敬。
Ty的叔叔Colin在他的生命中扮演了父亲的角色。他们因共同的体育爱好而紧密相连,一起打篮球、羽毛球、网球和曲棍球。冬天时,他们会一起去滑冰,这种共同的经历让他们之间建立了深厚而持久的感情。
失去母亲
然而,当Andrea被诊断出患有晚期癌症时,Ty的生活从喜悦转为深深的悲伤。一年后,她去世,给12岁的Ty留下了巨大的打击。“失去妈妈对我来说非常艰难。多年来,我几乎无法在任何对话中提起她。在她去世的时候,我经历了许多事情,直到很久以后内心的悲伤才有所缓解,”Ty回忆道。
当Ty准备进入初中时,他努力在学业和失去最亲近之人的巨大悲痛之间寻求平衡。除了压抑自己的痛苦之外,他没有任何应对机制。为了帮助他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,他的祖母Marnie搬来同住。在Colin和Marnie的共同支持下,Ty再次感受到了家庭的关爱和温暖。
“我试着变得女性化”
从小学到高中,Ty一直就读于女子学校,那里的学生大多是白人,来自上层阶级家庭。在早年时期,Ty曾因自己的种族和肤色而遭受歧视。孩子们会嘲笑他,做出斜眼的样子,或模仿中文进行嘲笑。他们还因为他是由单亲妈妈领养长大而取笑他。
然而,种族主义并非Ty面临的唯一挑战。学校严格的着装要求也让他感到非常困扰。这些要求期望学生符合传统的性别角色,直到九年级,女生都被要求穿苏格兰短裙——这是一条让Ty感到压抑的规定。起初,他尝试着融入环境,留起长头发,并努力接受自己的女性角色。
“我确实觉得有必要真正融入环境,尤其是在九年级的女子学校里。我真的去适应了。我留长了头发。我试着变得女性化,找个男朋友,做所有人都在做的事情,”Ty回忆道。
为了适应环境而承受的压力让Ty隐藏了自己真实的感受,这导致他与不理解他行为的老师产生了冲突。老师们试图通过批评和留校察看的方式来“纠正”他,而不是营造一个包容的环境。
剪短头发
从十年级开始,情况逐渐好转,Ty开始争取更为宽松的着装规定。到了十一年级,学校允许学生穿自己风格的深蓝色长裤。Marnie和Ty立刻去买了几条。他开始更自由地表达自己。他剪短了头发,换上了更符合自己真实个性的风格和着装。
“到了十年级,我就像是再也受不了那种状态了。那不是我。所以我剪了头发,按照自己的意愿穿衣打扮。我确实感觉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了,”Ty说,“但我的朋友们一直都在支持我,我的家人也不在乎我换了发型或诸如此类的事情。”
Ty的朋友们在他自我探索的旅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。他们坚定不移的支持给了他拥抱真实自我的力量。在十年级时,Ty公开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。到了十二年级,他改了名字,并开始质疑自己的性别认同。在这些变化中,他的朋友们始终陪伴在他身边。
“爱与接受”
Ty在Wilfrid Laurier University就读了一个学期后,转学到了George Brown College的视频设计与制作专业。在大一时,他公开出柜,并决定开始转变为男性,逐渐对自己选择的身份感到更加自在。
起初,Marnie和Colin对Ty决定变性感到担忧。但出于对Ty的爱,他们尽自己所能支持他
。Marnie是一位思想进步的女性,她独自对这个话题进行研究,并发给Ty她认为相关的文章。每个情人节,Marnie都会制作一张卡片来表达她的爱。她总会在卡片上写上Ty是她的孙子,她爱他。
Colin则是通过行动来表达他的支持,像哥们儿一样花时间陪伴Ty。他们会一起出去喝酒,并以新的方式建立联系。“尽管我现在的转变得到了爱和接受,但总体来说,这是一段相当坎坷的经历。”Ty说,“遗憾的是,我的奶奶在2023年去世了。”
Ty的经历反映了加拿大许多其他跨性别和非二元性别青年的严酷现实。根据《青少年健康杂志》(Journal of Adolescent Health)上发表的一项研究,“约41%的跨性别学生报告有显著的抑郁症状,20%的学生在过去一年中尝试过自杀,46%的学生在过去一年中有过自残行为”。“在高中时,我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。现在,我正处于缓解期,”Ty说。
近年来,加拿大各省已制定法律,为LGBTQ学生创造安全和包容的环境。然而,新的修正案和规定去引发了争议。2023年, New Brunswick, Saskatchewan, 和Alberta宣布了政策变更,要求如果孩子希望改变其首选姓名或代称,学校工作人员必须征得父母同意。这再次引发了关于学校和家长在孩子生活中角色的辩论。
LGBTQ青年支持者认为,此类政策可能使学生陷入危险,迫使他们在尚未准备好的情况下向父母出柜,从而可能造成不必要的压力和家庭冲突。
Ty从亲身经历出发,对这些政策变更表达了自己的担忧。“这可能侵犯了学生的个人隐私空间,尤其是当他们还没有准备好告诉家人,或者他们的家庭无法为学生提供帮助和指导的安全环境时,” 他说,“我们不应该强制执行这些政策,而应该专注于学校和家庭如何能够携手合作,为学生提供长期的心理和身体发展安全保障。”
短片:Breaking Silence
在过去的一年里,Ty执导了一部名为《Breaking Silence》的短片纪录片,聚焦于单性别学校中的跨性别青年。影片以他朋友 Cole 的生活经历为基础,同时也融入了Ty自己的故事。该片入选了 ImageNation 和 Playa Del Carmen Queer 国际电影节,并在今年于美国阿肯色州举办的 Reel Queer 电影节上荣获最佳纪录短片奖。
和Ty一样,Cole作为在全女子学校中的一名跨性别学生也面临着挑战。他的父母与Cole的家人反应相似,但这并没有阻止他拥抱真实的自我。“我们的经历让我们决定通过镜头讲述我们的故事,”Cole说,“我们认为这是在学生与家长、学生与学校、学生与社会之间开辟沟通渠道的一种方式。”
《Breaking Silence》讲述了一位跨性别学生寻找真实自我的旅程。影片为家长提供了一种理解和支持其跨性别孩子的途径。“这部影片能让家长们产生共鸣,他们会说,‘我也有一个跨性别孩子,我也很困惑。但我知道我并不孤单,我的孩子也一样——他们也不孤单’,”Ty说。这部纪录片还旨在引发关于单性别学校未来的讨论,提醒学校和立法者重视拥抱多样性,并营造包容所有学生的氛围。
当被问及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时,Ty表示他想创作更多关于自己生活经历的影片。“目前,我正在制作一部名为《China’s Sisters》的纪录片。我正在组建团队并寻求筹款机会,”他解释道,“这部影片聚焦于被六个家庭收养的孩子,探讨家庭概念、独生子女政策,以及这六个家庭在过去21年里如何维系在一起。”
与众不同不是弱点,而是独特的优势。它让我们能够从新的视角看待世界,丰富我们的生活。“不要让社会迫使你成为另外一个人,” Ty建议道,“做自己。”
*文中照片均由作者提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