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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世界OnAir/教中国古典文学39年 汉学家孙康宜一生奔赴

    孙康宜6月在台北举行新书「奔赴」的分享会。(孙康宜提供)

    「我在美国的经验,主要就是在奔跑,」今年80高寿的耶鲁荣休教授、知名汉学家孙康宜,这样解释她最新出版自传「奔赴」的取名由来。「后来我想到,人生其实也就是一连串的奔跑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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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用中文写出后半生

    孙康宜1944年生于北京,两岁时随家人迁往台湾,先后在东海大学和国立台湾大学取得本科和硕士学位。1968年,24岁的她赴美进修,在取得三个硕士学位和一个博士学位后,开始在耶鲁大学教书,主要研究中国古典文学,直到三年前退休,教书育人39年,桃李满天下。

    孙康宜一生著作无数,从中国古典文学诗词研究的书籍,到聚焦美国生活的散文和自传,她在中文和英文两个世界自由切换。而这次自传选择用中文书写,还需从头讲起。自从开始在耶鲁教书,由于生活和教学上的需要,孙康宜有长达20年的时间只使用英文。1988年,她突然感受到「语言危机」,怕从此失去母语能力,开始下意识使用中文写作,自此「灵感一发不可收拾」,越写越有信心。

    2003年,孙康宜出版回忆录「走出白色恐怖」,讲述父亲在台湾白色恐怖时期被囚禁十年的往事,并将其称为自己人生「回忆录的第一册」。如今通过「奔赴」书写后半生,终于给自己将近60载的在美生涯一个交代。孙康宜笑称,这两年通过中文写下「奔赴」,「写着写着,中文好像又进步了。」

    孙康宜称自己有「影像似的记忆(photographic memory)」,访问中每提起一段往事,其年份、月份、人名她总能精确地娓娓道来,访问结束后更是将回答时提及的每位友人及历史人物,在回忆录中哪一页出现过,都条条列出,方便记者参考,认真程度和记忆力均让人惊叹。

    孙康宜退休后也经常返回耶鲁校园。(孙康宜提供)

    古典文学的困境与功用

    虽然现已退休,孙康宜还跟各届毕业的学生保持电邮往来。就在访问开始之前,孙康宜才收到一位2018年毕业的学生孔亚华(Edward Columbia)的喜讯,告诉她自己被耶鲁法学院录取,希望当面感谢帮自己写推荐信的教授。有趣的是,这位学子原本打算成为艺术家,可惜这样的职业要维持生计实在太难。

    孔亚华的困境,也是孙康宜在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将近50年的生涯中,时常需要面对的现实。她感叹,自己刚开始任教时是80年代,那时候学生的心情以及就业环境都不一样,一心钻研学术的学生,多都能找到教职工作。时至今日,更多学生注重学科是否能带来最大经济收益,加上学术工作机会越来越少,让人对像中国古典文学这样的文科学系望而却步。

    「读工程的人失业还可以到工程界去,但我们这一行的人失业要怎么办呢?」孙康宜自问:「难道要去当taxi driver(出租车司机)吗。」

    孙康宜曾有一位中文出色的白人学生,得过中文辩论比赛冠军,在思考职涯前景时,询问孙康宜,要是自己进入东亚文学博士班,她是否能保证自己毕业后能够取得教职岗位?

    「我说我没有办法保证。」孙康宜苦笑。「他最后就到银行界去了。」

    在这个看似千里挑一才有可能成功的学科,外行人不禁思考学习中国古典文学的功用,孙康宜对此却非常笃定,「我几乎每个学生,都感激他们有机会学到中国古典文学。」全球新冠疫情大流行期间,所有课程转为在线教学,学生从教室被转移到Zoom上,虽然肉身被迫关在有限的空间,思想却随着古典诗词四海周游。孙康宜疫情期间教的课程中,有一门叫「人与自然(Man and Nature)」,学生读到陶渊明、杜甫等诗人的杰作后告诉孙康宜,「没想到中国文学还有这种healing power(疗愈功效),读了之后很calm(平静)。」

    全球新冠疫情大流行期间,孙康宜在线教学。(孙康宜提供)

    也许不是所有学过中国古典文学的学生都在毕业后乐得铁饭碗,但受过诗意薰陶的学子,人生注定已被改变。孙康宜回忆,一次在线教学时,一位学生的家长出现在Zoom画面中给了她一个惊喜。那位家长用英文自我介绍说,「教授,您还记得我吗?我是查理,在1984年春季选过您的课。」没想到时隔将近40年,当初的学生已成人父,而当年上孙康宜课时所用的教材,「西游记」的英文译本「Monkey」,还留在查理的书架上。

    孙康宜对教学还有一个坚持,就是学生的功课都自己改,不交给研究生,「因为我想认识每一个学生,所以没办法收太多学生,每门课只能选25人。」文学的功用、孙康宜对学生的影响,也就不言而喻。

    文学女性自有力量

    作为一名华裔女性,孙康宜在美国所获得的成就颇具开创性。1986年,在她女儿出生的同一年,孙康宜取得耶鲁大学终身职,而当年耶鲁全校有终身职的男教授有600位以上,有终身职的女教授却不到20人。

    孙康宜和张钦次于1968年在普林斯顿大学教堂结婚。(孙康宜提供)

    在学术上,孙康宜也积极开拓性别研究,从中国古典文学的角度剖析女性力量,推动编写了英译中国传统女性诗集「中国历代女作家选集:诗歌与评论」,收录200多位女作家作品,更主持「明清妇女与文学」国际研讨会,诠释明清时代涌现3000多位女作家的盛况。

    孙康宜的一门课「女性与文学(Women and Literature)」很受欢迎,每次报名上课的人总是很多,多到她必须要用调查问卷筛选学生。除了文学性,孙康宜也带领学生认识女性文学的另外一种力量,「这堂课其实我是在讲women’s power(女性力量)。我认为所谓的power,不只是金钱的power,或者political power,我讲的是一种moral power,道德之能力。」

    如何走出白色恐怖

    白色恐怖是影响孙康宜很大的一段人生经历,不仅夺去了父亲的十年,还深深影响父亲出狱后的生活,可谓是孙康宜成长过程中必须面对的一段阴影。除了出版回忆录「走出白色恐怖」记载,孙康宜又在「奔赴」中提及自己亲身面对当年抓走父亲的保密局人士谷正文的回忆,惊叹此人竟能承认滥抓无辜之人,却对自己的行为不带任何悔意,反而觉得很自豪。

    「这让我感想非常大,」孙康宜回忆起女哲学家汉娜•鄂兰(Hannah Arendt)提出的概念「平庸之恶(the banality of evil)」,讲述二战期间纳粹军官毫无自我反思能力,只为服从上级屠杀犹太人。「谷正文就是这样的一个人,觉得他只是在服从国民党,在为国家做事。这样真的很愚蠢。我已经80岁了,我必须要把这个事情写出来。」

    与谷正文的对话发生在1977年,如今两本自传都已经出版了,孙康宜是否已经真的「走出白色恐怖」?「不可能走出了,一个人怎么可能完全从白色恐怖里头走出呢,」孙康宜说,「但我已经没有仇恨了。」能够与白色恐怖记忆共存,孙康宜归功于宗教的力量,作为一名基督徒,孙康宜非常虔诚,每天都会读圣经,对人生心怀感恩多过怨念。「我一直在奔赴,跑一站,再跑一站,跑到80岁,已经很感恩了。但是那些事情,当然还在我脑子里头,我不会忘记。」

    所到之处皆是美景

    虽然已在美国落地生根,孙康宜对家的认同却很宽广,「我觉得我是一个citizen of the world(世界公民),我到哪里,哪里就是我的家。现在我的家就是『潜学斋』。」潜学斋是孙康宜在康州木桥(Woodbridge)家中的书房,她每天花大量时间在这里阅读。孙康宜说,自己在康州,大弟孙康成已搬回台湾,小弟孙观圻在华府和中国两边跑,但是大家通过即时通信工具都能随时联系,不觉得真的分别。

    孙康宜6月在台北举行新书「奔赴」的分享会,现场座无虚席。(孙康宜提供)

    孙康宜最近刚刚去了一趟台湾,完成了新书发布会、到台湾中央研究院开院士会议,在台湾的家人还给自己办了一个80岁生日大寿。如今退休生活,跟之前最大的区别就是不再教书了,但读书和整理书籍、参加学术活动、跟学生与友人保持联系,还是让孙康宜的荣休生活充实而充满滋味。她笑称,现在也终于有时间去看医生、学习报税,「天天真是忙得很。」

    在「奔赴」的最后一节,孙康宜提及她生命中的贵人Gram (即「祖母」,本名Edith Chamberlin,Gram为亲暱称谓)。孙康宜在全书第一章就提到,自己24岁初到美国认识她时,Gram就已近80岁高龄。如今自己也站在这个生命阶段回首,孙康宜常记起Gram勉励自己的一首诗「Epitaph(墓志铭)」,来自新英格兰女诗人哈钦森(Genevieve L. Hutchinson),其中有这么一段,给了她很大启发,也恰好是这本书的完美结尾:

    「I have seen Beauty everywhere (所到之处皆是美景)

    And that is what I came to see. (这些都是我所见证)

    Life’s day whenever it shall end (生命无论何时结束)

    Will have been long enough for me… (对我来说都已知足)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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